為了身心靈平靜,我平常不看 threads 或是 ptt 等軟體、網站。不過,這次最初為了蒐集資料、做心理建設,我還是去看了去年春沐活動新聞下的留言,一看到,確實非常「可怕」;諸如「醜女多作怪」、「沒見笑的女表子」、「難看就不要出來害人」、「最好被強暴」、「免費給我插,我就贊同」等仇恨、失當言論虎兕出匣……
一開始決定參與演出時沒想那麼多,心態是很單純、平常的。但初期看見一些資訊、言論後,一是因為壓力,二是因為相關知識不足,多少「潛移默化」受到影響:因為互動不甚密切,我個人對親戚們的想法、評價,倒是覺得無關痛癢;但多數人畢竟是活在「群體」與「關係」中的,華人社會又特別重視「家族」、「面子」,我有點擔心:「家人」會因此遭到來自「保守派」親戚們的施壓、不友善對待——這些人不限性別,畢竟,李遙岑曾說:「男人扔給女人一截繩子,女人把它剪成兩段,一段用來捆綁自己,一段用來鞭撻那些不肯捆綁自己的女人。」(個人認為,「男人」一詞以「父權制度」代換,會更恰當)。心理學中有「螃蟹效應」,如果是把一群螃蟹放在同個籃子裡,一旦有一隻螃蟹想要爬出、逃出生天,其他螃蟹就會把牠拉回來……希望我們都是人,而非螃蟹。
雖然表演倡議的其中之一是「破除蕩婦羞辱」,但我最初心中隱隱會有「恐懼」、「罪惡感」產生,覺得自己赤裸上半身,會讓一些我親近、在乎的人擔心、失望、丟臉……之後某天意識到「如果我是生理男性,根本不用糾結這些」時,赫然發現——身為生理女性,同時關注「性別平等」,甚至將要「投身倡議」的我,自身竟然也「內化」了如此「明顯卻習焉不察」的「厭女心理」(這是在父權制度下,每個人多少都會受影響的心理,在男性身上表現出的是「女性蔑視」,在女性身上則是「自我厭惡」)!
游美惠教授在《性別教育小詞庫》書中分析「厭女」一詞如下:「就如同 Allan Johnson 所指出的:厭女文化在父權體制中扮演一個複雜的角色。它激起了男人的優越感,合理化了男人侵犯女人,使女人採取防守的姿態並且乖乖守住自己的本分。厭女文化對於助長女人厭惡她們身為女性特別有力,這是內化壓迫的例子之一。……Allan Johnson 針對『厭女文化』另外還指出:即使對於男人或男性支配最輕微的批評,常常都會引起『厭恨男性』或『抨擊男性』的指控;但是在父權體制下,『厭女』常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卻相對地不被重視。」
《這是愛女,也是厭女》提到:不同於「性別歧視」是以論述將父權秩序「自然化」、「合理化」,貶抑女性;「厭女」是父權秩序的「強化機制」——意欲以監控、憎惡、仇恨等更具強制性、敵意、威脅性、懲罰性的方式,奪回「過往女性未能享有、但現今女性卻日益爭取到的權益(例如享有自主權和主體性)」,迫使「壞」女性「退回原位(如:噤聲、權益受限、物化、性化、客體化……)」以符合父權對傳統「好」女性的標準要求,以此鞏固鬆動中的父權社會規範。因為「好女人有助於維持性別不平等關係、維持男性對女性服務的依賴,以及避免男性優勢被挑戰。不平等關係的穩定維持,需要透過較低地位團體的順從。」
電影《返校》中有一句台詞:「你是忘記了?還是害怕想起來?」其實回顧過往,早在我國小國中,就已經有厭女的心理了,我很討厭聽到有人對我說:「因為你是女生,所以……」,是以,有意識地「痛恨」穿裙子、不允許自己(哪怕是因為感動或是在獨處時)流淚、「討厭」粉紅色……在還沒有性別平等意識的年紀,我的所作所為都是「厭棄自己的女性、陰柔、脆弱等特質」,想要用各種方式讓自己「不女性」。當時的內心不是想變性成為男性,而是覺得身為女性「不好」,所以想藉由向另一極端「陽剛」靠攏,以欺騙自己——這樣就能解除隨「女性」這個標籤而來的痛苦、限制、不公、掙扎。
時間回到近期,一開始尚未覺察自己的心理是「厭女」這樣不健康的,瀏覽春沐相關新聞下方的留言,看到一些不堪入目的謾罵,說「身材不好(的話,倡議)只會造成反效果」。當時知識不夠豐富、頭腦短路、內心也不夠堅定強大,竟然被這些性平意識極度低落的人牽著鼻子走——卻忘了,討厭我的人,不管我怎麼做都會討厭我,都會找到可以攻擊我的點。再說,那種言論,正是基於「自認有資格與權力」去物化女性的想法,好像女性只是滿足其情慾宣洩的工具、不符合他審美或無法刺激其慾望的人都沒資格展示自身一樣;我要是真聽了,其實是鞏固錯誤的邏輯迴圈……但這些都是後話。
在從小到大、鋪天蓋地的「厭女邏輯」壟罩之下,加上當時知識儲備量不足,未能及時覺察並從中覺醒;竟把「父權制」的框架、評斷標準內化變成「自我審查」的重要標竿。最初,一是基於自私的「不想讓自己有更多可能被攻擊的把柄」,二是當時極度焦慮、恐懼倡議真的會因此失焦、失敗,三是尚未意識到的厭女心理作祟導致「自我厭棄」與「自我客體化」。我做了一個後來想起都覺得「可悲至極」的決定——購買控制身材的保健食品。(本來想寫「荒謬可笑至極」的,但後來想想,不對,根本笑不出來;因為我知道,自己那時做出這個決定,是因為內心多麼地壓力巨大、痛苦糾結甚至恐懼。語言不足以形容這種複雜心情——沒有眼淚,甚至嘆氣都覺得不忍而哽在喉嚨……成長後的我,面對當時的自己,唯一想做的,就是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——在他沒覺得「夠了」並主動說要分開之前,絕不主動鬆手)
當時,弟弟知道我買產品之後,不解地對我說:「感覺你不是會有容貌焦慮的人啊!」現在想想,確實!平常都不會,為什麼這次突然這麼嚴重?是因為要面對的是太多太多不知是敵是友的人嗎?但是,我一開始參與表演的動機,不是只是很單純的「感覺很有趣,我想一起玩」嗎?倡議說到底是後來為「自救」而增加執行,卻反而逐漸成為主要重心,甚至影響到我在籌備過程中的心態與生活……屬實偏離焦點了。
原本是希望「乳頭解放」這件事「平常化」的,但以各種方式過度努力想要把倡議「做出效果」,好像又是在「特殊化」這件事。其實,我現在也還無法非常完整詳細釐清、論述與之相關背後盤根錯節的複雜影響因素和結果……目前就先這樣吧!所幸認清這件事後,我重新找回對自己整體的認同感,重啟自我的主體性、能動性;若是未來再遇到類似情境,相信我能更快速看穿、辨識出問題點並理性因應,不會再被輕易拉下漩渦。
把自己的生命經歷「梳理」一番,確實驚嚇萬分、不敢置信,不過,正如王溢嘉在〈蛤蟆的油〉所引述的日本傳說:蛤蟆在看到自己醜陋的面貌後,所嚇出的一身油,能夠治療創傷……發現問題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,最可怕的是——習焉不察,視問題為理所當然。《窮查理的普通常識》寫道:「凱因斯說:『介紹新觀念不難,難的是清除舊觀念。』愛因斯坦說得更好,他把他那些成功的理論歸功於『好奇、專注、毅力和自省』。他說的自省,就是摧毀自己最熱愛、最辛苦才得到的觀念。如果你們確實能夠善於摧毀自己的錯誤觀念,那是一種了不起的才華。」
如果「厭女心理」於我而言,是從小到大已長期被潛移默化的舊觀念,亦是大多數人長久奉行甚至從中獲利的心態,我倒覺得不用完全清除它們,因為誠如費茲傑羅所言:「檢驗一流智力的標準,就是看你能不能在頭腦中同時存在兩種相反的想法,還維持正常行事的能力。」若有錯誤(或不合時宜)的舊觀念,我格外珍惜這種自我檢測的有趣機會,而且我相信:唯有看見、承認自己的陰暗面,才能有意識地控制自己不那樣做。
可能有人會批評我赤裸上身是「不自愛、不自重」,但人們不會指責打赤膊的男性是不自愛,所以我不認為「衣服是否蔽體」這種極為淺層、表面的東西,足以說明一個人是否尊重自己與他人(否則就不會有衣冠禽獸了)。歐麗娟教授說:尊重自己,是了解自己的不足、盲點等陰暗面,並努力加以超越。我想,至此,我敢明確說出:「我是女性主義者」,因為對於「女性主義者」的定義,上野千鶴子寫道:「是與自己的厭女心理持續做鬥爭的人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