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書面而非當面的方式表達,是因為無法確知在表演結束後,自己有足夠的時間、機會,和每一個與我有情感連結、建立關係的人當面談話。如果這件事高機率會被推上風口浪尖,那乘著媒體這股浪的力量,一次讓那些關心、在乎、愛我的人知道「哪裡可以得知我的想法、我想對他們說的話」,也是一個方法。
在電影《花漾女子》中,主角曾經感嘆:「女孩子有腦子沒什麼用」,因為即使智商 180、就讀醫學系,在暴力面前,終究只能屈服。上述引用《窮查理的普通常識》:「糟糕的結果是可以接受的(因為有些結果並不在他們的掌握之中),但準備不足和倉卒決策是不可原諒的,因為這些因素是可以控制」的觀點、行事原則,用來面對生死等事情,也一樣適用。
《小王子》中的狐狸說過:「永遠要對你所馴服的對象負責。」既然「真花暫落,畫樹長存」,我想盡力用文字,安頓好和我建立關係、有情感連結的人。木心說過:「信,是寫給別人的日記;日記,是寫給自己的信。」雖然乍看收件人是所有我愛的、愛我的人;但其實,「我」也是我愛的、愛我的人之一啊!所以這更根本,算是一個自我生命歷程的思考與記錄;況且,蔣勳說過:「人與人之間,不是生離、就是死別,並沒有第三種結局。」既然本就是生命中無法迴避的課題,趁自己現在還有理智,正好先多留下寬慰的話語以備將來「自救」。
表演之後,除了輿論,我也想過另一個最壞的下場——人身安全受威脅,雖然台灣的治安已經相對安全了,東華大學附近也有警察局,整體治安就目前觀察,應該還行。但不得不承認,最初擔心過:如果在網路上的言論都已經如此惡毒尖銳,不知道是否會有極端者做出傷人的行為(某部分也是受前段時間,中捷傷人案、墨西哥的女性市長被槍殺的新聞影響)。
雖然盡量不去以性別加以限制,但不得不說,多少會受到外界影響,也會被來自大人的恐懼感染;尤其是自己身為生理女性——一個從小便從媒體、書籍、大人口中聽過許多恐怖故事,更被家人教導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性別。哪怕可能被嘲諷是「被害妄想症」,但因為生命經驗影響,我很清楚,就算那次只是個案,自己也因此無法迴避這個問題、想法(如果性騷擾的加害人都能夠全無悔意,在我反映、求助後繼續針對我,真的很難不去想到其他可能的黑暗)。
林文月在〈C〉這篇散文的結語是「死亡未必浪漫,也並不哲學。」對此,《清質澄輝:林文月學術與藝術研究》一書寫道:「林文月以簡勁的收尾方式,指出了死亡無可迴轉的絕決。畢竟,死亡便是永遠的失去,留與生者的只是無邊的哀傷,深沉而絕望。」我其實擔心的是,一旦自己出事,愛我的人會傷心;在《底層邏輯》提到:從商人的立場來看,在一件事情中,誰的損失大,就是誰要負起解決問題的責任(誰痛苦誰改變,這個改變可以是實際行動,也可以是思想上的轉念)。所以我要扛起「讓自身損失歸零」的責任,預先就我能想到的最糟情況,闡明想法、安慰寬解愛我的人,也在其他行動層面做好準備。畢竟,「沒有什麼好失去」的人,將是所向披靡的最可怕的對手。
首先,別人要怎麼對我,終究不是我能控制的。如果大難不死,我絕對有辦法化危機為轉機、化痛苦為動力。而如果因此喪命的話……死亡分為「輕如鴻毛」與「重於泰山」,死亡能帶走的只是生命,就算我的肉體消亡,我的精神、文字、故事也會留下,除我以外,還會有更多人注意、關心這些問題、議題並有所行動。雖然不是很想這麼悲觀,但社會常常是有大事發生,才會有人重視相關的問題,
記得高三初次接觸日本文學,其風格不會諱言黑暗的一面,我在閱讀時,會有「偶開天眼覷紅塵,可憐身是眼中人」的感慨。而日本的著名作家都是選擇讓自己的生命停駐在最美好、巔峰的時刻,正如櫻花在最燦爛的時刻飄落,說實話,這樣的情況很打動我的心。「風定花猶落」,哪怕今天我不做出這些在厭女、仇女的人看來「作死」的行為,但其實,沒有任何風雨、外力加以催折,生命該終結還是會終結。雖未特別指明,但這句詩在我腦中浮現的形象是「山茶花」,在寒冬盛放,在春天凋落,而且不是如多數花朵在盛放後枯萎、逐片凋謝,而是在開得最燦爛時,整朵連蒂帶花毅然墜地。
遺憾,其實也是讓離別變得美麗的要素之一,不完美也是一種完美,它讓生命有許多美好的可能性引人遐想、感嘆。這段經驗開拓了我對於生命的理解、詮釋、審美,活著經歷起伏並逐漸衰老是一種美、圓滿,在巔峰時刻定格也是一種美、圓滿,兩種我都很欣賞、喜歡;當認定「一定要怎麼樣才是好」的時候,我就自我設限了,我不想耽誤自己。
不從浪漫的角度切入,我認為「死亡」就是一個「生命的完成」而已,世間萬物的成與毀是一體兩面,只有生而沒有死的生命是不完整、不圓滿的;如果完成的形式乃至手段,是當事人想要、接受的,那其實是很值得欣喜的事(畢竟世事無常,大多數人未能如此),某種程度來說,他掌握、活出了自己,他完成了自己。
聽爸爸說我小時候的故事,他陪我看《阿爾卑斯山的少女海蒂》,當爸爸告訴我「劇終」時,第一次接觸到這個概念的我哭了;人是貪心的,越喜歡的事物,越難接受其結束。《論語》提到人性的一個矛盾、弱點是:「愛之欲其生,惡之欲其死。」延伸解讀,那怕我再喜愛一個人事物、一套價值觀,這都不足以構成他們應該永遠存在——只為了讓自己滿意、不傷心——的理由,帶著不合理的執念往往只會讓自己痛苦不堪,甚至看不清現實、耽誤自己。
海德格說人是「向死而生」,雖然一向抱持著「小震不用逃、大震逃不了」的心態,但四月時花蓮的數波地震,確實促使我思考:在我因為挑戰既有現況、沒有保持低調、遵循「幸福者退讓」原則而出事之前,更根本的是:「世事無常」本就是人生的底色,既然死亡本來就隨時可能以任何方式降臨,那我在活著的時候,我要做什麼?我才不要到了死前才後悔自己都在滿足別人的期待,沒有以自己喜歡、想要的方式生活,沒有為想做的事、想愛的人全力以赴放手一搏……
往好處想,有這樣的危機感,剛好能夠促使我以「任何時候死都能無憾」的方式活著,面對接下來的每一個選擇、體驗與任務。曾經聽過一個說法,病亡是很溫柔的死法,比起意外,他讓人有相對充足的時間做好心理準備、和對方好好道別;或許還不用走到道別那一步,但藉此機會與書寫,正好可以在彼此清醒的情況下好好說清楚,讓在乎我的人有更多時間、空間進行心理準備、建設。
「夸父逐日」的神話大家都聽過,我原先只認為它是比喻人「自不量力」。但後來才發現,恰恰相反,正是因為太清楚由於時間等客觀因素,一個人一生能做的終究有限;所以勇於帶著「餘跡寄鄧林,功竟在身後」的覺悟,向著光,跨出每一步。(高中時曾經攜著《向光植物》請李屏瑤學姐簽書,當時學姐在內頁提了一句話:「有光!祝你順利」謝謝學姐的祝福,願,一切順利)
《老人與海》寫道:「勇氣就是在高度壓力之下,仍然保持優雅態度。」最初的決定參與,或許充其量是一時熱血沸騰的「激動」;而經過此番思考,仍決定參與,這時的我,才是真正的「勇敢」!我想對所有愛我的人說,不管我日後是否平安,那都是我思考過後,所接受、喜歡、滿意的結果,我相信,你們即使暫時可能無法理解、接受,但還是會支持我的自主決定。「想念」與「捨不得」不一定要和「悲傷」綁定,它可以以靜靜地記得、回憶曾經相處的點滴呈現。
面對死別,孫大偉說過:「身後是牽腸掛肚、依依不捨的妻兒;遠方則是朝思暮想、一別經年的父母與兄弟。往前往後都是團圓,只是不同的對象而已。」💭也說過:「外在的處境,人或許不可避免的要面臨生離(甚至死別)的痛苦;可是只有你把一個人放在你的心裡面,那才是一個永遠沒有離別的國度,可以帶著他到天涯海角。」
的確,死亡能夠帶走的只是生命,不是愛與回憶。我知道你們很愛我,我也一樣很愛你們,非常非常愛,所以我不希望你們為此太過傷心……只要記得、想起和我相處的快樂回憶,我就會在你們的心中,永遠存在和陪伴你們了。〈薤露〉寫道:「人死一去何時歸」,💭說「歸」字同時有「(歸)來」與「(歸)去」雙重涵義。不得不驚嘆:漢字所反應的宇宙觀、生命觀其實非常有智慧,「去」與「來」未必只能各自以對立的形式存在,在「歸」這個字中,兩者被包含、交揉至彼此合一——不論生死來去,我們其實從未離開過這個宇宙。
記得國小的時候,在好奇心驅使下看了不少鬼故事,導致半夜不敢一個人起床上廁所。那時的我,不管隔天是否是平日,都會直接把媽媽從睡夢中搖醒,只要看到她醒來,我就可以自己起身去開小夜燈、上廁所。有一次去表妹家,發現她是自己睡一間,當時問她:「你一個人睡,晚上不會怕嗎?」她回答:「媽媽說:弟弟會保護我。」必須很誠實地說,我清楚自己一旦死亡,便再也無能為力保護我愛的人;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——不論生死,我永遠都會是宇宙的一部分,只要宇宙持續膨脹,我對你們的愛,就會隨之擴大。
如果還是很痛苦,有需要的話,推薦閱讀:《面對父母老去的勇氣》、《臣服實驗》、《一個新世界》、《高手思維》(當中的斯多葛哲學相關內容),這些作者講得比我好,看他們的敘述,應該心情能稍微平靜一點。最後,再提供一個新的思考切入點:「被對方影響、改變的那部分的自己,代替對方永遠陪伴在自己身邊了。」這樣想應該能釋懷、放鬆不少。
如果個性使然等原因,「用情」的方式做不到莊子式的「入而能出的超況」,還是想選擇屈原式的「往而不返的纏綿」的話,也提供一個方法:用自己喜歡、認為有意義的方式,作為思念與哀慟過於巨大時的宣洩方式。我原先以為禮教或是程序都是徒具形式、浪費時間的虛偽東西,但後來發現,形式是為了更好地傳遞情感,若是內心情感已經巨大到難以承受,真心實意去做的話,那怕只是做一個小手勢,他也可以是輔助人洩導感情的方式(突然感覺有點像自發性的操縱制約)。提供不同解方,可以自由選用或另創解法。
如果可以,我很想陪著所有我愛的人、愛我的人,再多那麼一天……但是有些事情的「學費」,需要的可能不僅僅是「金錢」,通常沒有出事之前,人們都不會看見並覺得這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;就像葉永誌事件之後,才催生《性別平等教育法》一般,我想告訴所有愛我的人,此番以身入局,哪怕因此遇到再糟糕的情況,我也不會後悔;記得有天晚上,媽媽問我「全面性教育」的結訓考核沒通過會不會有研習證明,我回答不知道,反正我只能成功!當時媽媽突然跳tone地蹦出一句:「不成功便成仁」;我不敢說自己的行為也是如此,只能說,如果真的因此出事,此局有機會完整。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並願意面對的困難,它的殺傷力已經被大幅削弱。
曾經聽過一個說法:如果一個人,「過去」曾經有過快樂、美好、積極、成功等正面的回憶,哪怕他「現在」處在痛苦、挫折中,也能因此有力量與希望堅持下去。
書宇的遺言是:「願你步步生浪,所到之處開滿鮮花。花都開好了。這是我最後的祝福。」祝福無比溫柔、深情且美好,但注定僅是遙不可及的幻想,人生難免會有苦痛荊棘。所以除了祝福,我更想抓緊時間、盡我所能栽植鮮花與樹木;我愛的人、愛我的人,如果你們遭遇難過、痛苦,請在心中回首,那裡並非荒蕪,而是一片永恆的欣欣向榮。
曾經聽過一個問句:「如果抽離出來,你覺得,你的父母有你這樣的孩子,是他們的幸還是不幸?」聽到的瞬間,我的瞳孔發生十級地震,雖然說者是無心的,但這對於接受過「愧疚式教育」的聽者有一定風險。
因為我從小就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小孩,我不知道自己擁有的一切,是不是只是因為我的順從與表現好?那如果,我不再能符合他們的期待,結果會是如何?記得升國三時,因為當時模擬考成績距離目標高中的標準還極為遙遠,曾經哭著問媽媽:「如果我考不好,你會不會不愛我?」媽媽說,她愛我和弟弟,是因為我們是她的小孩。原來,我不用汲汲營營成為「討人喜愛的人」,我「成為自己」即可。可見,我的媽媽對孩子的愛是頗為健全、寬廣的,由此推論,只要身為孩子的我們活的幸福快樂,對她而言都會是「幸」的。
《警世通言》寫道:「關心則亂」在認真思考生死相關事情時,原本想對所有我愛的人、愛我的人說「對不起」的,但某次哭完之後,想到💭講〈小雅•蓼莪〉、〈豳風•東山〉時的一個重點:當自覺「愧對」對方時,對對方更深層的感情很可能是「感激」與「愛」;既然如此,在時光寶貴的情況下,對自己,省下「愧疚」這個「自虐」的力氣,不要讓它占用我心中容納愛的空間;對對方,直奔核心大方表達愛意、感謝!說不定對彼此都更好。
曾經在網路上看過一段雙關對話:「你知道老子為什麼寫《道德經》嗎?」「因為老子願意。」那些愧疚的情緒,早已隨著眼淚自然新陳代謝掉,所以現在留下來的、我想給予的,是純粹的——基於「老子願意」的——愛與感謝。謝謝媽媽的愛還有言傳身教,讓我了解:唯有與對方建立對等關係,彼此心態都健康充盈,才能夠好好愛人與被愛,關係才能細水長流。謝謝媽媽親自示範:愛和生命,一旦願意「給」,就是不求任何回報、把給出去的一切全權交給對方處置。能夠遇見這樣的爸媽,我真是幸運至極。
擴大思考當時聽到的問句,我非常肯定的是:我能擁有爸媽這樣的家長、弟弟這樣的手足、💭🌌等等的恩師、還有各位親朋好友,是我最大最大最大的幸運!因為遇見你們,因為有你們的愛、陪伴和幫助,讓我得以成為現在的我——我自己也喜歡的我!
最後,在實務層面,暑假期間已經用「世事無常」為由,和家人一起聊過死亡相關事情,並逐漸達成理解與共識,也簽署了「預立醫療決定書」。記得跟家人溝通的時候,我說:「簽署決定書需要的見證人不必是家人,但是我希望是你們。」一說出這句話,腦中突然閃過弗洛姆在《愛的藝術》中說的:「不成熟的愛是『因為我需要你,所以我愛你』;而成熟的愛是『因為我愛你,所以我需要你』。」和家人達成初步共識後,預約了「預立醫療照護諮商」,報完自己的生日,醫院人員還好奇地問我:是不是長輩請我幫忙預約?因為他很少遇到這麼年輕的人如此「主動積極」處理。
此外,我準備好了自己的「單程行李箱」,親手安排好自己的後事,以及出事時家人可用的「錦囊妙計」(若苦難已經發生、不可逆,我會盡力讓它發揮最大價值。謹慎如我,早已經留好一手,如果後續平安無事,這份「殺手鐧」自然就無用武之地。正如這次的策略與行動,我會做的,是一系列百分百促成我達成目的、讓社會更好一點的周密布局安排);最後,也簽署好「器官捐贈同意書」——我願意接受並做好準備,勇敢直面自己的「死亡」,以及可能的「重生」。
某次排練結束和 Siena 閒聊時,我說:「為了這次表演,我幾乎豁出生命了。」Siena 不知道——我說這句話,完全沒有一丁點誇飾、玩笑的成分;講完我們都笑了起來,繼續聊著天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