跨過內心第一道門檻之後,接者又有新的更現實的挑戰出現:身為「師資生」,除了個人道德、價值觀的釐清,想一起參與演出,勢必要在表演前更謹慎權衡利弊、查相關資料。表演後若平靜無事自然是好,代表社會性平意識確實越來越好,或僅僅是大眾的想法更為成熟,能夠自然接受「小概率事件」的發生,不會大驚小怪;但就去年台北大學「春沐」行為藝術的相關新聞、評論而言,更高的機率是表演的大家會受到輿論壓力,甚至肉搜、攻擊。
Sinea 曾經表示:上次春沐的表演,警察的回覆是「這樣不違法」,然後他也覺得台灣的社會風氣應該不至於如此保守;但他也說:「台灣最接近的應該就是妨礙風化罪和公然猥褻,但是這兩個定義本來就很模糊不清。實務上的話就是要看有沒有人報警、警察受不受理、檢察官起不起訴、法官判不判刑,這中間每一個環節都是的答案都是有可能會、也有可能不會。」他無法保證參加表演的人完全不會有走入司法程序的機會,所以要我們自己評估一下。
「師資生」身分相關的明文規定是:「發生重大違反校規或法律事件者得經由系務會議通過取消修習資格。」如果我參與表演後,事情真發展到了「被判刑而必須爭取釋憲」的那一步,在釋憲未成功之前,若被系所取消師資生資格,那我願賭服輸、無話可說、心服口服。曾經去問系辦助理,如果沒有違反校規或法律,但有引起社會輿論的話,是否會被取消師資生資格?對方回應:要看狀況,因為輿論像滾雪球,不確定最後的情況會如何。為此,我曾經私下和 Sinea 表示,自己會再斟酌:是參加演出?還是退居幕後,擔任蒙面、隱姓埋名的協助人員?
我最初只想好好表演完,然後開學能夠繼續過自己低調安穩、歲月靜好的小日子,修想修的課、愛想愛的人、做想做的事……我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有點前衛,也曾猶豫過在新聞稿中是否要「多此一舉」自曝「教育系師資生」身份?但後來想想,表演是公開的,有新聞稿之外,無法阻止觀眾拍照、錄影、分享,身為表演者之一,被認出是早晚的事;而後又上網搜尋了一下,我的名字、就讀學校科系、系上師資生名單都是公開的資訊;全台灣兩千三百多萬人,但凡有一個「有心人士」要依著此事提出刁難,這件事早晚都必須面對……既然如此,我選擇做好準備處理這件事。(題外話:這個有心人士,最初浮現在我心中的具體形象,是國二時對我性騷擾的加害人;當時身為他的小老師,上課前時常看到他瀏覽網路新聞。現在,我把他送進性平會,他也從最後的書面調查報告知道我就讀東華大學了,不知道他會不會挾怨報復。)
歐麗娟教授曾說:「謠言不但止於智者,謠言也應該止於有格調 、有教養、有知識的人。」不過,因為成長經歷,我知道,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有格調與教養;所以,雖然「問題」可能在「別人」身上,但「責任」應該要由「我」扛起,總之,應對策略要盡快思考了。我清楚,有時候做對的事情,更容易被討厭,所以既然比較會受影響的現實元素是「師資生資格」,那我要盡早思考與處理。
第一次思考,「師資生」這個資格對我的意義其實很現實,它是一張門票,讓我有資格在修完教育學程之後參加教檢、實習;不過,話又說回來,我沒有「非當體制內學校的老師不可」的強烈動機,何況,小英總統曾經在 2024 全球女性影響力論壇說過:「再沒有資源,你還有你自己!」以自己累積至今的各種能力的存量,還有未來擁有無限可能的發展、成長增量;即使沒有修畢教程的證明,或是沒有得到一張教師證,這些能力也會持續地存在並陪伴我終身。它們不會因為我失去師資培育生這個資格而消失,所以,這個標籤是不是一定要死抓著不放?好像也不用。而且,葉丙成教授說過:「人生最值得追求的標籤,是你的名字。」
第二次思考,我秉持一個「敢做敢當」、「不要牽連無辜旁人」的想法。不是認為自己的行為十惡不赦,而是因為認為(尤其是公務機關)團體的彈性、抗壓、扛風險能力,可能不比個人高,所以早就心理建設好——系上可能扛不住壓力,必須取消我的師資生資格。從「目標與代價」視角進行檢視,我如願參與演出,順便讓社會看見相關議題,已達成目的,那後續可能的相應代價、損失,我甘願承擔。
蘇力說過: 「如果我們是作為歷史進程中的行動者,而不是作為回顧歷史構建制度合理性的思考者時,我們——就如同梁祝二人一樣——就不知道在某個具體問題上是應當堅持制度,還是創造一個特例。」我們都是歷史中的人,我知道自己經過取捨選擇後究竟在做什麼,也知道輿論等壓力不是所有人都頂得住,所以要是這次系上真的扛不住,我也能夠理解、體諒,反正原本就預設最糟的情況——自己扛下所有了。
人有「損失迴避」的天性,會不想失去現有的東西;不過,正如《進擊的巨人》的台詞:「什麼都無法捨棄的人,什麼都改變不了。」最終是否真的會捨棄,是一回事;最初願不願意、敢不敢捨棄、付出,才是這句話的重點。沉沒成本不是成本,它不參與重大決策;雖然犧牲了不一定有所改變,但不願、不敢犧牲、付出,更不可能造成改變;既然這個表演是我很想嘗試、參與的,那麼,越早開始越好,畢竟機會成本、沉沒成本還是相對低。願意接受最糟的結果、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之後,突然安心許多。
本來還打算自己先提交「放棄修讀教育學程」的申請單,至少表演時,我已經不是師資生資格,但後來發現不對,師資生資格只是火上澆油的油而已,只要我還是教育系的學生,一旦被知悉,輿論、針對系所的攻擊就不會消失。而且,後來聽到大人學的 Podcast 表示:「人生最重要的課題,就是不要讓自己陷入背水一戰的情境」,有「餘裕」,思緒才會清明,行事才會穩妥。既然之前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了,現在,我可以再冷靜想想,有沒有「更好」的應對方法?
後來發現:第二次想的處理方式,雖然我承擔責任了,但其實,大部分仍只侷限在「個人得失」的評估,並沒有深入考慮到「系所」的發展,也沒有解決輿論所帶來的問題。如此,可能導致系所和我「雙輸」的局面(而且系所的損失更大),我少了一點點餘裕,而輿論也已經對系所造成不可逆的負面影響,畢竟,輿論不一定會因為我的師資生資格被取消而就此平息;更宏觀、危險的是,社會大眾會更認為這件事是錯的,亦可能引發寒蟬效應,讓之後性平運動的倡議、推廣更為艱難。
所以第三次的思考,我傾向找出「共贏」的作法。既然輿論可能無法避免,那麼,或許可以「化危機為轉機」,讓這段經歷發揮它最大的價值。系所擔心的現實層面,個人推測應該是「名聲」和「招生」,那我便從這兩層面,分析一下「保留我的師資生資格」帶來的好處。
歷史,是一個不斷開拓、新增「可能性」與「選項」的動態過程。歷史學者 Laurel Thatcher Ulrich 說過:「Well-behaved Women Seldom Make History.(乖女孩很少創造歷史)」,其實,只要是太乖的人,通常都只能複製歷史,愛因斯坦說過:「Insanity: doing the same thing over and over again and expecting different results.(什麼叫瘋子,就是重複做同樣的事情還期待會出現不同的結果)」上學期系主任的理念說明會上,林意雪教授提到,自己很看重學生的社會參與、投入有意義的事情,目前系上學生大部分都是很乖、符合社會大眾對「老師」的認識的人;但太乖的另一面即「缺少主見」,希望未來的學生能發揮正面影響力,讓系所的特色得以發揮。
好友辰恩曾對我說,他在填大學志願前,看著交叉查榜的名單,以為我會去國北教或北市大。如果想要走「小教」,國北教、北市大確實會是一般學生的首選,再來是交通較方便的西部學校。我當初會選擇來到東華教育系,主要是欣賞東華的治校精神「自由、民主、創造、卓越」,而在瀏覽教育系師資時,發現德勝教授專長的領域是性平相關(我有興趣的學校、系所中,只有德勝教授明確寫出「同志教育」,在公投「同志教育」必須「解壓縮」的事件後,這是非常難得的事情),這深得我心啊!否則,我應該不會義無反顧來到這裡。
之前系辦助理曾經問我,有沒有意願回高中母校宣傳東華教育系,我當時婉拒了:基本上多數學妹的目標都會是頂大,而且花蓮的地理位置稍微偏遠,演講宣傳的效果有限。就高中時的經驗來看,校內同學大多很有自己的想法,也很勇於向上級爭取權利;如果系上真的有意願收到這類型的學生,那麼「借力使力」,保留我的師資生資格,便是一個不錯的宣傳行動:代表東華教育系確實貫徹多元、開放的精神與特色,這樣有助於吸引到一些有想法、執行力高的人前來;用行動證明,效果遠勝我們去各校口沫橫飛地演講宣傳。
說實話,校內資源再怎麼豐富,終究有限;有執行力的學生,會自己想辦法找各種校內校外資源精進自身!個人對系所的唯一期望就是——能夠擔任學生自由探索、闖蕩的後盾就好。總之,保留我的師資生資格,有機會吸引真正有主見、有勇氣創新,而且將來想投身教育工作的學生,畢竟,師範相關體系仍相對保守,風波這麼大還能保留學生的師資生資格,不是所有學校都願意且能夠做到。
另外,因為曾經看到辰恩分享去年春沐相關的資料並表達支持,我知道辰恩對乳頭解放議題的態度是正面的,最初有衝動想邀請她一起玩;但自己當時對於「師資生保衛戰」的自救措施未明晰、未動工,不確定演出後,師資生資格有沒有辦法保住,我不能也不敢讓她冒險。直到八月中,我的思考與教案撰寫完成度已達八九成,有 99% 的信心順利保住師資生資格後,我終於邀請辰恩擔任演出助手。
在《紅樓夢》中,探春知道自己的丫鬟平常都努力為自己辦事,所以,寧可自己頂著犯上之罪,也要保護自己手下的丫鬟不受到不好的對待甚至是羞辱。因為曾經在💭的言行中看見這樣夠格的「領導者」的堅持與擔當——保護每一個認真修課的學生的學習權益,我不僅打從心底敬愛💭,也希望自己能做到這樣的境界。這次沒有上下階級關係,但國瑞 、辰恩畢竟是我邀請參與演出、協助,於情(感謝)於理,我都不想讓他們因此次表演承受太大損失。就社會、世俗而言,如果表演後,連我這個「教育系師資生」的「女性」都沒事,那國瑞、辰恩乃至其他表演夥伴也有很高的機率會平安無事。
今年有一則新聞:因為 1924 年時,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系並未招收女生,所以哪怕和其他同學一起修完課程且成績優異,直到今年,學校才追授林徽因建築系的畢業證書。這個歷史長河中遺留的錯誤,經過百年終於受到彌補,可見人類文明並非令人悲觀的馬齒徒長;以史為鏡,經過了一世紀的時光推移,我很好奇(故大膽以自身進行實驗):今時今日,《性別平等教育法》已經推動二十年的情況下,這次事件最終的裁定情況會是如何?
其實我一開始也猶豫過,先斬後奏後主動發聲明跟教授們進行溝通、取得合作共識這個作法,在我查到的資料中是「前無古人」,主動性、進攻性有點高;而且在新聞稿中用師資生資格「請君入甕」這件事,也可能招致「心機」、「自我意識過重」之類批評……不過,我的行為究竟是「被害妄想症」還是「適當未雨綢繆、自衛」,社會輿論的反應會給出答案。況且,「他橫任他橫,明月照大江。」要我評價自己的行為,我會定義為「有勇有謀」!畢竟,頭腦是個好東西,不善用太可惜了。
如果系所想要參考過往類似事件的處理作法,可以搜尋 2016 年的「議員要查裸身遊行教師 全教總:捍衛公民權」、2023 年的「台北大學校園驚見女學生「脫衣上空」 校方不懲處這樣說」。《窮查理的普通常識》寫道:「糟糕的結果是可以接受的(因為有些結果並不在他們的掌握之中),但準備不足和倉卒決策是不可原諒的,因為這些因素是可以控制的。」我已經盡人事,剩下的,就交給我大概無權插手的系務會議吧!我相信:教授們會願意做出理性、有遠見的選擇。
最後,雖然系上開會、討論需要時間,但還是懇請教授們盡快表態!我也好依據結果,理性安排後續修課以及相關的處理應對(查理•蒙格說過:「如果知道會死在哪裡,就永遠不要去那邊。」如果這次倡議結果不如預期,正好可以「驗屍」一下,以供後人作為借鑒),謝謝教授。
經常誤導人類的心理傾向之一,是「社會認同傾向」:在高度困惑與壓力之下,人的想法與行為最容易「從眾」。我已經和「乳頭解放」議題相處了半年多,在「時間壓力」稍低的情況下,思緒理應相對理性、清明,不易受到「社會認同(從眾)傾向」這個人類心理偏誤的影響;後文會把這些過程、思考、想法呈現、敘述出來,供教授們作為決策參考(畢竟教授們現在才得知此事,並要在短時間內做出處理,稍微措手不及了些),希望能盡量降低同為人類,受到從眾心理影響判斷的機率。
題外話:事後檢視突然發現,三層思考依序符合了基里艮的「女性道德發展論」:私利道德、他利道德、互利道德。嗯……真有趣😂。此外,大一曾在《教育心理學》讀到柯爾伯格「道德發展六階段論」,當時以為自己這輩子,應該就只會繼續停在與大部分人相同的第五階段「法治觀念取向」。沒想到有生之年竟有機會超越自己的「厭女」心理,在驀然回首時,與到達第六階段「普遍倫理取向」——行事的信念基礎是人性尊嚴、真理、正義和人權——的自己素面相對……久仰了。突然想到之前和系上同學互相打趣的話語,這次,真的是「成功潛能開發自己」了!